第3章 红府月冷,稚语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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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的冬天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把整座城都砸得粉碎。

红府的院子里积了层薄雪,光秃秃的海棠枝桠上挂着冰棱,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响声,听着让人心里发紧。

距离丫头去世,不过一年零八个月。

这一年多里,二月红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他不再调弦,不再看账本,甚至很少走出房门。

大多数时候,他就坐在丫头的画像前,手里摩挲着那支被诅咒的碧簪盒子,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偶尔清醒时,他会把红若棠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叫她“念念”,叫着叫着,眼泪就无声地掉下来,打湿了女儿的衣襟。

红若棠己经三岁多了,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个圆滚滚的汤圆。

她似乎明白了“娘”的含义,不再追问星星里的娘为什么不下来,只是会在夜里偷偷钻进爹的被窝,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生怕一睁眼,连爹也不见了。

解雨臣快七岁了,个子蹿高了不少,眉眼间的沉静更甚。

他早己习惯了红府的寂静,每天除了练功、读书,剩下的时间几乎都用来陪着若棠。

他会把她裹在厚厚的毯子里,在廊下给她讲戏文里的故事,会在她冻得缩脖子时,把自己的暖手炉塞给她,会在二月红咳嗽时,端着熬好的药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里。

这天清晨,解雨臣刚练完功,就见福伯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脸色惨白:“小少爷,不好了!

二爷……二爷他晕过去了!”

解雨臣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长枪“哐当”掉在地上,拔腿就往二月红的房里跑。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二月红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发青,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几个大夫围着床,摇头叹息,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首起身,对着福伯摇了摇头:“准备后事吧,二爷这是……油尽灯枯了。”

“不可能!”

解雨臣冲进屋里,声音带着哭腔,“师父前几天还抱着若棠说话!”

老大夫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怜悯:“心病难医啊。

二爷这是……不想活了。”

解雨臣愣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冻住了。

他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师父,看着他鬓边那片刺眼的白,忽然想起一年多前,师父抱着师娘的尸体,一夜白头的模样。

原来有些思念,真的能把人活活熬死。

“师兄,爹怎么了?”

红若棠被奶娘抱进来,她穿着件红色的小袄,是丫头生前给她做的,此刻站在门口,小脸上满是茫然。

她看到床上躺着的爹,看到屋里压抑的气氛,小嘴一瘪,眼泪就掉了下来,“爹……爹醒醒……”二月红似乎听到了女儿的声音,眼皮艰难地动了动,缓缓睁开。

他的视线模糊,看了很久,才认出床边的解雨臣和哭成泪人的女儿。

他想抬手摸摸女儿的脸,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能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九爷……去请九爷……”福伯不敢耽搁,冒着风雪就往解府跑。

解九爷是解雨臣的亲爷爷,也是九门里最心思缜密的人,二月红此刻叫他来,显然是有极重要的事。

不到一个时辰,解九爷就来了,身后还跟着齐铁嘴。

解九爷穿着件藏青色的棉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沉得像深潭。

齐铁嘴裹着件貂皮大衣,手里的折扇忘了打开,一路小跑进来,鼻尖冻得通红:“二爷怎么样了?”

看到床上奄奄一息的二月红,两人都沉默了。

齐铁嘴张了张嘴,想说些“吉人天相”的场面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月红看到解九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示意解雨臣扶他坐起来,又让奶娘把若棠抱到床边。

“九爷……”二月红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红某……求你件事。”

“二爷但说无妨。”

解九爷的声音很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

二月红看了一眼怀里的若棠,女儿正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他的心像被揉碎了,疼得喘不过气。

“这孩子……”他哽咽着,说不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我和丫头就这一个女儿。

我走后,红府……怕是保不住她。”

解九爷点点头。

九门里暗流涌动,二月红一倒,红府没了主心骨,若棠又是个女娃,难免会被人欺负。

“雨臣……”二月红看向站在一旁的解雨臣,眼神里带着恳求,“你是她师兄,也是……解家人。

我把念念……托付给你,行吗?”

解雨臣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二月红。

他看到师父眼里的信任,看到他嘴角的苦笑,看到他藏在眼底的绝望。

他想起一年多前,师父教他写“棠”字时的耐心,想起他把自己从解家的纷争里护出来的决绝,想起他说“有了底气,自能护得住自己”时的坚定。

他“咚”地跪了下来,对着二月红磕了个响头:“师父放心,弟子定当拼尽全力,护若棠周全!”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屋里回荡。

二月红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看向解九爷,又看了看齐铁嘴:“九爷,八爷,你们做个见证。

我二月红……将爱女红若棠,许配给解家解雨臣。

待他们成年,便完婚。”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都愣住了。

解雨臣才六岁,若棠刚三岁,这娃娃亲定得如此仓促,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承诺,一份用红府残余势力为若棠铺就的护身符。

解九爷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解家应了。

雨臣若敢负她,我第一个不饶他。”

齐铁嘴也连忙点头:“我作证!

我齐铁嘴作证!

谁要是敢欺负若棠丫头,就是跟我过不去!”

二月红像是了却了最大的心愿,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伸出手,颤巍巍地握住解雨臣的手,又把若棠的小手放上去,让两个孩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念念……”他看着女儿,声音温柔得像水,“以后……要听师兄的话。”

若棠似懂非懂,只是看着爹苍白的脸,眼泪不停地掉:“爹……你别睡……若棠听话……”二月红笑了笑,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那一刻,窗外的风雪忽然大了起来,呜呜地叫着,像在为红府的男主人送行。

二月红的葬礼比丫头的热闹,却也更冷清。

九门的当家几乎都来了,披麻戴孝,站在红府的院子里,沉默地看着那口黑沉沉的棺材。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吹过幡旗的声音,和若棠撕心裂肺的哭声。

“爹……爹起来……若棠要爹抱……”若棠穿着小小的孝服,被奶娘抱着,挣扎着想去扑那口棺材,嗓子哭得哑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起来可怜极了。

解雨臣站在她身边,眼圈红红的,却一滴泪也没掉。

他伸出手,轻轻拍着若棠的背,声音很轻:“若棠乖,师父只是睡着了,睡在土里,很暖和。”

这话是当初二月红对若棠说的,如今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

若棠不听,只是一个劲地哭,哭到最后,抽噎着晕了过去。

解雨臣连忙把她抱在怀里,小手冰凉,呼吸微弱。

他急坏了,抱着她就往屋里跑,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夫!

快叫大夫!”

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红府的后门,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是陈皮。

他穿着件黑色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站在墙角的阴影里,看着院里那口棺材,看着披麻戴孝的人群,看着被抱进屋里的若棠,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渗出血来。

他是被师父赶出门的叛徒,没资格站在这里,没资格为师父送行。

可他是吃红府的米长大的,是师娘一针一线缝衣服养大的,是师父手把手教他功夫的。

如今师父走了,他却只能像个贼一样,躲在暗处,连哭一场的资格都没有。

夜深了,宾客散尽,红府里只剩下守灵的人和此起彼伏的哭声。

陈皮像幽灵一样溜进院里,走到二月红的棺材前。

他“咚”地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师父……”他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悔恨,“是我错了……是我害了师娘,害了你……”他抬起头,借着微弱的烛光,看着棺材上的描金花纹,仿佛看到了师父当年教他练功时的严厉,看到了他看着师娘时的温柔,看到了他把若棠抱在怀里时的笑意。

“师父,您放心。”

陈皮的声音忽然变得坚定,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若棠是师娘留下的唯一念想,是您的命根子。

从今往后,谁要是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陈皮阿西……定要他碎尸万段!”

说完,他又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只有地上那几滴未干的血,证明他来过。

若棠发起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嘴里不停地呢喃着“爹”。

解雨臣守在她床边,一夜没合眼。

他用温水给她擦身子,给她喂药,可她怎么也不肯喝,只是闭着眼睛哭,小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像是在找什么。

“爹……爹抱……”若棠的声音微弱,带着浓浓的鼻音,听得人心都揪紧了。

解雨臣把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若棠乖,师兄在呢,师兄抱。”

他一遍遍地说,声音温柔得像二月红当年对她那样。

可若棠还是哭,哭得浑身发烫,小脸烧得通红。

解九爷和齐铁嘴也守在屋里,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

“这孩子……是伤心过度了。”

齐铁嘴叹了口气,手里的折扇转得飞快,“心病还需心药医,可这心药……”他没说下去,谁都知道,若棠的心药,是再也回不来的爹娘。

解九爷沉默了片刻,对解雨臣说:“雨臣,你跟我来。”

解雨臣把若棠交给奶娘,跟着解九爷走到外间。

“你师父把若棠托付给你,不只是让你护她周全,更是让你……给她一个家。”

解九爷的声音很沉,“红府不能再住了,过了头七,你就带着若棠回解家。”

解雨臣点点头:“是,叔叔。”

“解家不比红府,人心复杂。”

解九爷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期许,“你要记住,从今往后,若棠就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她受委屈。”

“弟子明白。”

解雨臣的声音很稳,眼神里的坚定不像个六岁孩子该有的,“弟子会用性命护她。”

解九爷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

齐铁嘴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个平安符,塞到解雨臣手里:“这是我求来的,给若棠带上,保她平安。”

解雨臣接过平安符,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个滚烫的承诺。

回到里间,若棠还在哭,嘴里依旧喊着“爹”。

解雨臣把平安符系在她脖子上,又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哼起了二月红教他的那支曲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童音的稚嫩,却唱得很认真。

或许是这熟悉的调子起了作用,若棠的哭声渐渐小了,只是偶尔抽噎一下,小手紧紧抓着解雨臣的衣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解雨臣抱着她,坐在床边,一夜未眠。

窗外的风雪渐渐停了,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

他看着怀里熟睡的若棠,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心里暗暗发誓:若棠,从今往后,师兄就是你的亲人,就是你的家。

我会像师父说的那样,护你一世周全,让你平安长大。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承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要用一生去偿还。

红府的海棠树,在那个冬天彻底枯死了。

没有人再去管它,任由它在风雪里腐烂,像一个被遗忘的故事,只剩下光秃秃的根,在土里延伸,缠绕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红若棠的世界里,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她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只能紧紧抓住身边的师兄,像抓住浮在水面上的稻草。

而解雨臣,这个才六岁的孩子,在那个冬天,一夜长大。

他接过了师父的嘱托,接过了守护若棠的责任,也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注定要纠缠一生的宿命。

解九爷说得对,解家不比红府。

那里有算计,有纷争,有刀光剑影,有看不见的陷阱。

可他别无选择,只能带着若棠,一步步走进去,用自己还不够坚实的肩膀,为她撑起一片天。

很多年后,解雨臣成了名震一方的解当家,手下的人都叫他“小花爷”。

他站在解家的屋顶上,看着长沙城的万家灯火,总会想起那个冬天,想起红府里的风雪,想起若棠哭着要爹抱的模样,想起自己在师父床前许下的诺言。

那时他才明白,有些承诺,一旦说出口,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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