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从铅灰色的天幕里筛下来,淅淅沥沥,敲打着《津门快闻》报社二楼的玻璃窗。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墨水、潮湿纸张和隔壁煎饼馃子摊飘来的油腻香气混合的怪味。
陆拾遗趴在堆满稿件的木桌前,下巴硌着一本《佩文韵府》,眼皮沉得快要粘在一起。
他己经校对了整整三版社会新闻,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蝌蚪似的游动。
“拾遗!
拾遗!”
主编老钱尖利的嗓音穿透嘈杂的办公区,“睡死了?
校样呢!
印刷局等着呐!”
陆拾遗一个激灵醒过来,慌忙抹了下嘴角,抓起桌上那叠墨迹未干的校样:“来了来了!
钱主编,这就好!”
他快步穿过排满字架的工坊,排字工老吴叼着烟斗,眯眼瞄着他,嗤笑一声:“小子,又梦见周公了?
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儿。”
陆拾遗干笑两声,没接话。
他这几日总睡不踏实,眼前老是晃过些模糊的重影,耳边有时还会飘来几丝极细微、却又让人脊背发凉的呜咽。
他归咎于自己熬夜太多,肝火旺,生了虚症。
将校样塞给等得不耐烦的老钱,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湮灭了。
陆拾遗缩了缩脖子,拎起半旧的长衫外套披上。
薪俸还得几日才发,兜里只剩几个铜子,蹭不了包月的洋车,只得冒雨走回租住的格子铺。
雨丝凉飕飕地钻入脖颈,他缩着肩,沿墙根疾走。
街道两侧的霓虹灯和煤气灯次第亮起,映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光怪陆离。
西装革履的先生挽着旗袍摩登女郎钻进汽车,黄包车夫喊着号子奋力奔跑,小贩在屋檐下叫卖着夜宵。
这片浮华的喧嚣底下,却总像潜藏着别的什么。
譬如现在,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巷口阴暗处立着个极高极瘦的人,戴着一顶不合时宜的宽檐帽,帽檐下空荡荡的,仿佛没有脸。
他心头一怵,猛地扭头看去——巷口只有一只被雨打湿的野猫蹿过。
“真是魔怔了……”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句,加快脚步。
拐进仁寿里弄堂,嘈杂稍减。
孙大娘开在弄堂口的“闻香来”茶馆还没打烊,透出暖黄的光和气晕。
房东孙大娘正送客出来,一眼瞅见他,立刻拔高嗓门:“哎哟!
陆先生!
你可算回来了!”
陆拾遗心里咯噔一下,堆起笑:“孙大娘,还没歇着?”
“歇?
我愁得都快睡不着咯!”
孙大娘挥着手里一块抹布,“我说陆先生,这房租……可是又拖了三天了。
不是大娘我催你,这年月,米金一天一个价,我这小本生意……晓得,晓得,”陆拾遗脸上发烫,连连作揖,“就这两天,报社一发薪,立刻给您送来,一分不少!
您看我在这也住了一年多了,几时赖过账……”孙大娘觑着他,叹口气:“不是大娘逼你。
实在是……唉,你也知道,最近这附近不太平。
夜里老有动静,像是有人哭,又像是野猫叫春,瘆人得很!
隔壁张婆说是‘阴兵过境’,要收人的!
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你可别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坏了我的风水……”陆拾逸只当她妇人迷信,嘴上敷衍:“哪能呢!
大娘您多心了,怕是野猫打架。
回头我帮您瞧瞧。
钱,一定尽快!”
他生怕她再唠叨,赶紧告罪,溜着墙根钻进了通往自己后间的小楼梯。
阁楼又小又冷,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几乎转不开身。
雨声更清晰了。
他摸出火柴,想点亮桌上的煤油灯,划了几下却没着潮了。
“啧。”
他暗骂一声,摸索着从桌肚里拿出半截蜡烛点燃。
昏黯的烛光勉强撑开一小片黑暗,将他的影子巨大地投在斑驳的墙上。
窗外风声呜咽,听着竟真有点像女人哭。
他甩甩头,试图把孙大娘那些鬼话和连日来的怪异幻觉甩出去。
肚里咕噜叫起来,他想起还没吃晚饭。
叹口气,从抽屉里摸出最后两枚铜元,预备下楼去巷口买块烤山芋垫垫。
刚起身,一阵穿堂风猛地扑来,竟将烛火“噗”一下吹灭。
阁楼瞬间陷入浓墨般的黑暗。
几乎同时,他浑身汗毛倒竖!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感骤然包裹了他,不是冬天的严寒,而是一种沁入骨髓、死寂的阴冷。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风雨声、弄堂里的细微人声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他听见极近的地方,传来“啪嗒……啪嗒……”的轻响。
像是水珠滴落。
又像是……极轻极缓的脚步声。
就在这屋里。
他猛地屏住呼吸,心脏疯狂擂鼓。
眼睛拼命睁大,却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那“啪嗒”声,不紧不慢,仿佛围着他打转。
冷。
无法形容的冷。
他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突然,那脚步声在他正前方停住了。
一股混合着陈腐水汽和旧纸页味道的气息,幽幽喷在他脸上。
他骇得魂飞魄散,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想后退,双脚却如同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黑暗中,一点微光亮起。
不是烛火,是一种幽寂的、仿佛来自水底的青绿色光芒,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极高,极瘦,似乎……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
那光映出一只的手,苍白、枯瘦,指甲青黑,正缓缓向他伸来。
指尖对准了他的眉心。
陆拾遗瞳孔缩成针尖,绝望地闭上眼。
预想中的触碰并未到来。
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仿佛烧红的铁块烙进冰水。
他胸前口袋里那支祖传的、杆身己磨得光滑的毛笔,笔顶镶嵌的一颗不起眼的小小琥珀,毫无征兆地滚烫起来!
烫得他胸口皮肤刺痛!
“唔!”
他痛哼出声。
那冰冷的窒息感和脚步声骤然消失。
哗啦——!
窗外的雨声、风声、乃至远处电车的哐当声猛地灌入耳中。
阁楼的门被风吹得撞在墙上,发出“哐”一声大响。
陆拾遗腿一软,瘫坐在地,捂着灼痛的胸口大口大口喘气,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起来。
蜡烛好端端地立在桌上,仿佛从未熄灭过。
刚才……是梦魇?
幻觉?
他颤抖着手摸出那支毛笔。
笔顶的琥珀余温尚在,在黑暗中泛着一层极淡极淡、几乎看不见的温润微光。
咚咚咚!
楼下突然传来孙大娘又急又怕的拍门声,带着哭腔:“陆先生!
陆先生!
你没事吧?
刚才你那屋什么响动?
吓死人了!
是不是真……真有什么东西啊?”
陆拾遗靠着冰冷的墙壁,望着窗外沉沉的夜,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孙大娘说的,也许不全是迷信。
这世道,有些东西,恐怕是真的存在的。
而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