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站在巨大的画布前,身体微微后仰,眯起的双眼中只剩下那片肆意晕开的猩红。
赭石、深红、再加上一抹不起眼的钻蓝,他用调色刀将几种颜色粗暴地混合,再狠狠刮上画布,勾勒出某种类似内脏破裂后喷溅、凝固的形态。
这不是他喜欢的风格。
他更喜欢清晰、锐利、一丝不苟的线条,喜欢用数位笔在屏幕上构建精确到像素的幻想世界。
但此刻,他需要宣泄。
那些过于清晰的、不受控制涌入脑海的图像,需要有一个出口,否则他怀疑自己的颅骨会被撑裂。
昨天下午西点三十二分,地铁七号线的换乘通道里,那个与他擦肩而过的女人。
她风衣第三颗纽扣上的细微划痕,她眼角疲惫的鱼尾纹里卡着的一点点蓝色眼影,以及她身上那股混合了廉价香水和雨后尘土的味道……所有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如同4K高清视频般,在他脑中循环播放,分毫未减。
超忆症。
一种礼物,更是一种***。
别人的记忆是模糊的、可美化的旧照片,而他的,是永不关闭、持续记录的超清监控。
腕上的智能手表轻微震动,打破了他作画时的专注。
屏幕上弹出一个他从未想过会联系他的人名——“周律师”,他父亲林振声的私人法律顾问。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像一条冰冷的蛇,沿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
他放下调色刀,走到水槽边,慢条斯理地清洗着手上沾染的、己经干涸结块的颜料。
水流冲刷着猩红,在陶瓷水槽里打着旋,流入下水道,像某种不祥的预言。
他盯着那褪色的红,看了好几秒,才用毛巾擦干手,接起了电话。
“林砚先生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冷静、克制,带着职业性的疏离。
“是我。”
“我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父亲,林振声先生,于昨日下午在其私人实验室中去世。
初步认定为……意外。”
水流声不知何时己经停了,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逐渐放大的心跳声。
咚。
咚。
父亲?
那个沉迷于自己研究,几乎从他童年生活中缺席的男人?
那个在他母亲去世后,变得更加沉默、古怪,父子间只剩下每月固定转账记录的联系人?
葬礼在三天后,一个阴沉的上午。
细雨霏霏,将墓园的空气染得湿冷而沉重。
来的人寥寥无几。
除了周律师和几位几乎不认识的、父亲生前的科研同事,便再无他人。
没有嚎啕大哭的亲属,没有真挚的追思,整个过程简洁、高效,带着一种与死者性格相符的、冰冷的科技感。
林砚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黑色西装,站在人群最前方,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看着那具昂贵的棺木被缓缓放入挖好的土坑中,心中翻涌的情绪并非纯粹的悲伤,更像是一种混杂着茫然、不解和长久隔阂所带来的空洞。
他甚至无法在脑海中清晰地拼凑出父亲的脸。
那个男人的形象,是由无数个背对着他、伏案工作的剪影,实验室里彻夜不熄的灯光,以及偶尔交谈时,那双因过度兴奋而布满血丝、却又对他视而不见的眼睛构成的。
“他一首在进行一项非常前沿,也……非危危险的研究。”
葬礼结束后,一位戴着金丝眼镜、自称是父亲助手的年轻男人走到林砚身边,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关于记忆的编码、存储和转移。
他走得太快了,很多数据和成果都……”男人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砚一眼,随即匆匆离去,仿佛害怕与这件事有过多牵连。
周律师留到了最后,他递给林砚一个轻薄的文件夹。
“这是林先生遗嘱的副本,他的所有动产、不动产,包括那间实验室的产权以及里面的所有设备、资料,都己转移到您的名下。”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林先生生前特别嘱咐,有一件私人物品,务必在葬礼后亲手交给您。”
律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巴掌大小的黑色金属盒,递了过来。
盒子入手冰凉,沉甸甸的,质感非凡。
“这是什么?”
林砚皱眉。
“林先生没有说明。”
周律师摇了摇头,“他只说,您会需要它。
并且,请您务必……谨慎处理。”
谨慎处理。
这个词像一根针,轻轻刺了林砚一下。
回到自己那间位于市中心高层公寓,林砚将那个冰冷的金属盒随手扔在堆满画稿和书籍的工作台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
雨还在下,在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扭曲的水痕。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试图浇灭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
父亲的死,那些同事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这个突如其来的遗产……一切都透着一股诡异。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只黑盒子上。
它会是什么?
父亲的研究资料?
某种未完成的发明原型?
或者,只是一封迟来的、试图解释一切的道歉信?
他最终还是没能战胜自己的好奇心。
走过去,拿起盒子,仔细端详。
盒子严丝合缝,表面光滑如镜,找不到任何按钮或接口。
他尝试着用力掰了掰,纹丝不动。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他的指尖在盒子底部触摸到一丝极细微的凸起。
他调整角度,借着台灯的光,看到那里刻着一个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由复杂线条构成的抽象符号——像是一只窥视一切的眼睛,又像是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
这是什么标志?
他尝试着用指甲沿着符号的轮廓用力按压下去。
“咔哒”一声轻响。
盒子的一面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没有预想中的文件或信纸,只有一枚U盘,静静地躺在黑色的天鹅绒衬垫上。
U盘的材质与盒子相同,是不反光的暗色金属,造型同样极简,只在尾端镶嵌着一小块深蓝色的、如同电路板纹理般的晶石。
除此之外,盒内再无他物。
林砚拿起那枚U盘,指尖传来与盒子一样的冰凉触感。
它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却又仿佛承载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压。
父亲留给他的,竟然只是一枚U盘?
还用如此隐秘的方式?
他走到电脑前,按下开机键。
主机运行的轻微嗡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熟练地打开几个常用的绘图和编程软件,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犹豫了片刻,他最终还是将那枚U盘,插入了电脑的USB接口。
没有弹出任何自动播放的提示窗口,也没有显示新的盘符。
就在林砚以为U盘损坏或者根本是空的时,电脑屏幕猛地闪烁了一下,他正在使用的绘图软件界面瞬间被强制关闭。
屏幕中央,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设计极其精简的黑色程序窗口,突兀地弹了出来。
窗口的标题栏是空的。
界面中央,只有一个不断缓慢旋转的、三维立体的复杂符号——正是刻在盒子底部的那个,像眼睛,又像门。
林砚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移动鼠标,尝试点击窗口的关闭按钮,却毫无反应。
他按下键盘上的ESC、Alt+F4,甚至Ctrl+Alt+Delete,都如同石沉大海。
那个黑色的窗口,像屏幕上一个无法抹去的幽灵,固执地停留在那里。
就在他考虑是否要强制关机时,旋转的符号突然定格。
下一秒,符号消失,窗口内变成了一片漆黑。
紧接着,一点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浮现,迅速放大、变得清晰——那是一个第一人称视角的影像。
视线有些晃动,仿佛拍摄者正在行走。
眼前是一条昏暗、老旧的走廊,墙壁斑驳,剥落的墙皮下露出暗红色的砖块。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灰尘和霉菌的味道——林砚甚至能“感觉”到那种潮湿阴冷的气息穿透屏幕,扑面而来。
视线的主人推开一扇虚掩的、漆皮脱落的木门。
门内是一个简陋的卧室。
光线更暗了,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灯的暧昧光晕,勉强勾勒出房间里家具的轮廓——一张凌乱的床,一个歪斜的衣柜。
然后,视线向下移动。
在地板上,阴影最浓重的地方,躺着一个人。
一个长发的女人,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
视线在向那个女人靠近,非常缓慢。
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清她散落在地上的头发,如同海藻般铺开。
近到可以看清她圆睁的、失去了所有神采的双眼,瞳孔中倒映着窗外闪烁的、诡异的粉红色灯光。
近到可以看清她脖颈上,那道深紫色的、狰狞的勒痕。
林砚的呼吸停滞了。
这不是电影,不是游戏CG。
这种清晰度,这种身临其境的窒息感……这是一段记忆!
一段真实发生过的、某个人的第一视角记忆!
谁的记忆?
视线的主人,似乎……抬起了手。
一只戴着黑色特制手套的手,手中握着一件形状古怪的、闪着寒光的金属工具,工具的一端,正缓缓滴落着某种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
“咚……”工具被随意地扔在女人尸体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也就在这时,视角猛地一转,似乎是不经意地,扫过了房间角落里一面布满裂纹的穿衣镜。
镜子里,模糊地映出了视线主人的身影,映出了他的脸——林砚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
他看到了一张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脸。
一张……他每天早晨在浴室镜子里,都会看到的,属于他自己的脸。
画面,于此戛然而止。
黑色的程序窗口瞬间消失,电脑屏幕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
林砚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踉跄着后退,首到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墙壁。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瞬间沁满了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他抬起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反复地看着。
没有手套。
很干净。
但那触感,那视觉,那冰冷的杀意……如此真实。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冤魂在叩问窗扉。
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工作台上,那枚U盘尾部,深蓝色晶石正在发出的、一阵阵规律而诡异的、微弱的脉动光芒。
它,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