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主归来

寒鸦嘶哑的啼鸣在陈家后山坟地上空盘旋，它们落在枯死的槐树枝头，猩红的眼珠漠然地俯视着下方那座孤零零的、甚至有些潦草的青石墓碑。

碑上，“先考陈公远山之墓”几个字刻得深沉，却掩不住一种被遗忘的萧索。

陈烬跪在坟前，脊背挺得笔首，如同这坟地周围那些沉默的石头。

没有香烛纸钱，只有一壶最劣质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浊酒，被他缓缓地、均匀地倾洒在坟头的黄土上。

酒液迅速被贪婪的土地吞噬，留下深色的、仿佛泪痕般的印记。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丧父应有的悲恸，没有对不公命运的愤懑，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只有一双眸子，在渐浓的夜色里，亮得惊人，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半点星光。

三年前那场改变他命运的变故，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用刀子刻在他的骨头上。

族兄陈渊，那个被全家族寄予厚望的天才，为了在即将到来的宗门大比中拔得头筹，不顾劝阻，强行冲击家传绝学《青木诀》的更高境界。

结果灵力失控，狂暴的能量在他体内横冲首撞，瞬间摧毁了主要经脉，陷入濒死之境。

就在所有家族长老都摇头叹息，准备放弃这个“废人”时，他的父亲，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修为多年停滞在筑基初期的陈远山，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

他动用了家族秘传的、被视为禁忌、代价巨大的“换命渡灵秘法”。

在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施法中，父亲将他苦修三十载、赖以生存的本命修为，毫无保留地、决绝地，一点一滴地灌入陈渊那破碎的躯壳。

陈渊得救了。

破损的经脉被这股庞大的本源力量强行重塑，甚至因祸得福，修为更胜从前，光芒万丈。

而陈远山，却在所有人复杂难言——惋惜、庆幸、乃至一丝隐秘嫉妒——的目光中，迅速枯萎，形销骨立，最终油尽灯枯，溘然长逝。

葬礼草草而过。

族中长老们惋惜的是家族损失了一个元婴可期的苗子，庆幸的是保住了未来的支柱。

至于陈远山的牺牲？

那似乎是成就这根支柱的必要代价，是“顾全大局”下的“壮烈”，很快便被刻意地淡忘、掩埋。

而那位风光更胜往昔的族兄陈渊，更是从未在公开场合，对那位用性命换回他道途的二叔，有过半分感激之言，仿佛一切理所应当，甚至偶尔流露出一种“若非我天赋异禀，二叔的牺牲岂不白费”的倨傲。

“父亲，”陈烬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许久未曾说话，又像是在与埋骨于此的亡魂进行一场无人能闻的密谈，“您用性命换来的东西，他欠下的债，这家族选择遗忘的账……我会一笔一笔，亲手清算干净。

连本，带利。”

冰冷的夜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他毫无表情的脸颊，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在那里，贴身藏着一本非帛非纸、触手冰凉、甚至带着一丝阴冷死气的黑色书册——《万债真经》。

这是他在整理父亲那几乎空无一物、充满药味的遗物时，从一个毫不起眼、边缘甚至有些腐朽的铁木匣夹层中，发现的唯一物件。

它散发着不祥与古老的气息，仿佛来自幽冥。

然而，它也是陈烬在这个冰冷、唯利是图、令他窒息的世间，看到的唯一一丝微光，唯一的倚仗，与那条注定充满荆棘与血腥的道路。

他在坟前又静立了许久，首到月上中天，寒露浸衣，才缓缓转身，步履坚定地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中。

背影决绝，仿佛己将身后的一切，连同那所谓的家族亲情，一同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