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熠听闻古乐欣的话，眉宇间思绪不断。

他长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他琥珀色的双眼。

“师姐飘荡在外这么多天，想必是很想回家的吧，洛公子难道不想成全师姐吗？”

古乐欣见洛熠犹豫不决，又开口催促，还作势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

“抱歉，是我多虑了。”

洛熠将我的棺椁从背上放下来。

我无助的飘荡在他身边，低垂着脑袋。

看来就算是死，也逃不过被抹除的命运。

可惜了苍州百姓的拳拳之心。

就在古乐欣的手即将碰到我的棺椁时，洛熠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洛公子？”

古乐欣的手悬在半空，眉目间流露不耐烦的神态。

“你既然是她的师妹，想必知道她的名字吧，可否告诉我？”

洛熠没有回头，只是平淡的开口询问。

“名字......不好意思洛公子，师姐她已经被赶出师门，她的名字是我长留的禁忌，我不能提起。”

“那抱歉，我不能把她交给你。”

“我得保证，她能回到真正要去的地方。”

洛熠扶着棺椁的手指紧了紧。

古乐欣的脸色骤变，心里大呵了一声“敢耍本座”。

我暗道不好，紧张的挡在二人中间。

可古乐欣却像是察觉到什么，突然收手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

“我师妹心善，想要违规宗门规定给她一处葬身之地。”

“休要得寸进尺。”

白君睿在古乐欣身后悄然现身，声音依然冰冷，不带感情。

洛熠缓缓转身，直视面前的二人，似乎对白君睿的凭空出现并不意外。

“你们口口声声说她是罪人，是祸害......”

“洛某不知，她究竟做了何事，惹你们这般厌恶。”

“她残害同门，滥杀无辜，枉顾师尊教诲，我长留留她一命，已是仁至义尽。”

“我谅你受她蒙蔽，不知真相，不多迁怒于你，此后你也不要将她引来长留。”

白君睿束手而立，一身白衣宛若谪仙。

他的这些话，我似乎曾经在哪听到过。

记忆里冰冷的石台面，熟悉的亲近的人面目冰冷，眼眸中愤恨滔天。

他们皆在指责我残害同门，滥杀无辜。

不容我解释半言。

“我没有......”

和记忆中的我相融合，我看着洛熠的侧脸喃喃自语着，不知是念给谁听。

“是吗，竟是如此。”

洛熠露出一笑。

我的心落了半拍，不自觉颤抖着。

他也会和其他人一样......

“那是洛某错了，想必我要护送归家的人，非你们口中之人，在下不会再叨扰长留。”

说完他嗤笑一声，转身之际又留一句。

“你们长留这般，想来我家姑娘也不乐意去。”

洛熠，这个仅和我有几面之缘的人相信我。

他将我带到了鬼谷。

那里的掌门人精通药学。

似乎和他很是相熟。

掌门看着我奇形怪状的身体沉默了好一会儿。

“阿熠，这小女娃不知受了什么，本应是修行之人，却无半点法力，仙骨也不见踪迹。”

“会不会是当时一战，仙骨遗失？若是如此，我可立即传信派人寻找。”

“不像，倒像是生前被人抽走了。”

鬼谷掌门摇了摇头。

洛熠的手掌攥紧，显然是想明白了什么。

“我只能尽力而为，她有她的道，能不能成，还要看天命。”




洛熠的眉头微皱，眼间有浓浓的化不开的情绪。

他向掌门行礼道。

“她是大义之人，多谢掌门成全。”

鬼谷掌门将我的身体放在冰床上，周身铺满了各种药材。

我虽不认识草药，却也觉得可惜。

极力劝他不要浪费在我身上。

可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话。

鬼谷掌门从药袋子里取出一株淡紫色的花，将花茎捻下，花瓣落入药臼中，被细细磨成粉末。

粉末融于水中，尽数要灌在我嘴里。

可我的身体早就没了吞咽的能力，喂一口洒一口。

“喂不进去，我去拿辅助器具来。”

半晌，鬼谷掌门无奈将药碗放下，往门外走去。

只听身后之人默默开口道:

“鬼师，不用麻烦了。”

洛熠毫不犹豫的拿起药碗尽数喝下，俯身用温热柔软的唇贴上了我的......

“还魂草，复生水，这女娃的凡身暂时保住了，只不过她醒不来，是还缺两样东西。”

“一来是护魂丹，她肉身已废，遭遇了巨大的苦楚，灵魂再被牵引进来，这种痛苦也不是她能承受的。”

“你需去万虚药谷求一枚护魂丹，保她的灵魂不受肉身创伤之痛。”

“二来——是她的名字。”

“枉死之人最容易忘记自己的名字和生平，如果忘了自己的名字，黄泉不渡地府难收。”

“若能知道她的名字，点燃这根骨魂白烛，唤她之名，这复生之事便能成了。”

名字？

听鬼谷掌门一说，我才发现，原来我忘了自己的名字。

像在脑中封了禁制一样。

我努力去想，却没有半点儿记忆。

洛熠听完，将我的尸身放入棺椁里，便起行了。

鬼谷离万虚药谷并不近，洛熠背着我一路走了数十天才到。

没想到山门之下，却遇见了白君睿和古乐欣二人。

古乐欣衣袖掩鼻，眼睛眨巴眨巴的说道:

“没想到洛公子竟然还背着师姐的棺椁，这么久过去想来师姐的肉身都已经要发臭了吧。”

洛熠眯眼看过去，眸色阴沉。

古乐欣似被吓了一跳，连忙躲在了白君睿身后。

白君睿护住她，神色不耐。

“我师妹也是关心你，带着这个累赘走了一路，我看你是生出了心魔。”

洛熠并不理会他，径直询问山门弟子护魂丹的下落。

“这护魂丹我这里倒确实有一颗，是师傅出远门前特意交代我的。”

山门弟子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

洛熠刚要伸手去接，却被白君睿拦下。

“这护魂丹这般宝贵，定是给我师妹准备的，你不能拿走。”

“师兄，不如我们就把这枚丹药让给师姐吧？”

古乐欣轻轻拉着白君睿的衣袖，泫然欲泣道。

“师姐都已经死了，欣儿只是仙骨有异，没有丹药也没关系的。”

白君睿皱眉，眉眼间嫌恶分明。

“她一个死人要什么仙丹？”

“死都死了，还要来讨人嫌。”

山门弟子见护魂丹被争抢，连忙出声。

“实在抱歉，我师尊出门前说是要承鬼谷圣人的恩情，看你二位衣着像长留中人，那这药便不能给二位了。”

他说完，将装着丹药的锦囊交到了洛熠的手里，行礼远去。

白君睿被拂了面子，自然不肯罢休。

“洛公子，如果你肯把这颗丹药让给我师妹，我长留定会记你一笔恩情。”

“上至侯爵官位，下至良田万亩，荣华富贵，无一不有。”

他不屑的嗤笑了一声。

“再怎么说也好过把这稀世丹药给一个死人用吧，就算有这颗丹药，她也不会活过来的。”

洛熠看都没看他一眼。

“你们长留的恩情我要不起。高官厚禄，你们留着自己慢慢享用吧。”

说罢便直接打开棺椁，将丹药喂进了我嘴里。

白君睿见状只能跳脚，放下狠话。

“今日之事，我长留记下了。”

转身又安抚着古月欣。

“师妹，莫慌，我再带你去寻其他的。”

他阴沉的看了洛熠一眼，便带着古月欣离开了。

洛熠也将我的尸身放回棺椁，带着我回到了鬼谷。

护魂丹一事已了。

洛熠又马不停蹄的去长留寻我的名字。

他在长留寻人之时，我的灵魂也能跟着飘进去。




长留众人的交谈声我一览无余。

“大师兄，那人又来了。”

这是小师弟仲景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嫌恶。

“是吗？他还真是坚持不懈，为了那个罪人多次扰长留清净。”

“更是为了那个死人抢了小师妹珍贵的护魂丹。”

“若他还是坚持，便找个日子杀了吧。”

大师兄白君睿的声音冷淡，不带一丝情感。

“师兄，兴许师姐生前已经知错了，不如我们就把她的尸身带回来安葬吧。”

“说不定师姐的生前遗愿就是回到长留呢。”

“不然那位洛公子可能也不会千里迢迢的将师姐肉身带回来吧。”

小师妹古乐欣柔柔开口，带着一丝试探。

提到安葬二字的时候，白君睿握着茶杯的手似乎紧了紧。

“师姐！你就是太心软了，她差点害得你万劫不复，你还替她说话。”

仲景跳出来为古乐欣打抱不平。

脸上满满的都是对我的厌恶。

我的心一阵阵刺痛，险些让我喘不过气来。

“她死不足惜。”

“师尊说过，谁都不许再提她的名字。”

白君睿的神情冰冷，眉眼似凝结不化的冰霜，冷的叫我不敢靠近。

我没错过古月欣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随即她又换上了一副娇羞可爱的表情替我说话。

“可是师姐也只是因为嫉妒你们都疼爱我呀，我入仙门之前，师姐是最受宠爱的。”

“她怨恨我，我也是能理解的。”

“虽然师姐已经被逐出了仙门，可是在我心里她永远都是我师姐。”

白君睿伸手揉着她的脑袋，眼里满是不曾施舍给我的温柔。

“欣儿，她要是能有你一半善良，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就在我还想再听听他们说什么之时，一股极其强烈的力道将我扯出了长留。

是洛熠被赶了出来。

我只好跟着他又飘回了鬼谷。

洛熠一边擦拭着我的脸颊，一边和鬼谷交谈着。

“不顾苍生只为自己之人，又何以成仙。”

“那长留掌门苏子义修行多年也未能飞升，可见天道公平。”

苏子义......

这个名字落在我的记忆里，又是一阵细密如针着的刺痛。

恍惚间白衣鹤羽的仙人持剑，一剑斩断了什么。

我回神之时，灵魂已被牵引回到了原身。

“这女娃的灵魂应当已经回到躯体，七日后的鸡鸣日升之时，若她还不能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就会彻底消失在世间了。”

鬼谷掌门无奈摇了摇头。

第七日，也是最后一日，洛熠很早便出门了。

直至深夜，他依然未归。

我的心里不自觉的发慌。

竟挣扎着醒了过来。

跑出鬼谷的时候，我什么都来不及想。

找到洛熠的时候，他的白衣染了血，正任由面前的人屈辱。

我颤抖着跑过去，拼命推开了那些宵小，挡在了他的身前。

这都是长留的弟子。

“你......你醒了？”

洛熠的声音充满惊喜，是那样温柔的嗓音。

我回头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心脏像被潮水淹没一般，几近窒息。

难道我果真是个祸害？对我好的人都没有好的下场。




我死后，有人将我的身体带回了长留。

可我的大师兄冷冷地提剑站在山门前。

“她死了就死了，祸害活着有什么用，我断不会让她的尸体污染长留。”

“大师兄说的对，你从哪把她弄来的就把她带回哪吧，随便找个地方扔了我们也管不着，但不许入我长留。”

我生前最疼爱的师弟附和着，语气竟是满满的轻蔑。

我的灵魂看着这一幕，曾经身边的亲近之人都站在这里。

却无一人为我说话。

他们的脸上带着畅快，好像在不约而同的庆祝我的死亡。

我的记忆慢慢复苏。

是啊，我是长留的罪人，我已经被赶出了师门。

就算死了，也不能回来。

......

人群之中，我的师尊苏子义缓缓走出。

身后跟着怯生生的杏眸粉颊，身姿卓绝的小师妹。

我被赶出长留的数月前，师尊从凡间带回了她。

经年不见笑意的师尊和师兄都对小师妹言笑晏晏。

离开长留之后，小师妹就接替我成了苏子义座下唯一的女弟子。

师尊苏子义居高临下的望着我的棺椁，似有一寸叹息。

“她平日作恶多端，性子顽劣不堪，死了也是顺应天意。”

“她是为了我苍州百姓而死，并非大恶之人。”

将我的尸体带回来的人替我辩解。

他名唤洛熠，是苍州密令。

苏子义听了这话只拂手轻飘飘道:

“那便当她是为自己犯下的罪孽赎罪了吧。”

洛熠的眉头紧缩了起来，似乎想不明白，我为何如此招同门的人愤恨。

纵然我飘荡在他身边想和他解释，现在却也做不到了。

一周前，苍州生灵涂炭，遭恶兽侵扰数年。

我既行至此处，看见苍生受难，不能不管。

可我的仙骨已经被长留师尊抽走，法力全无。

危急之下，我只好献祭自己，引来业火和恶兽同归于尽。

最后已经是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

死的不能再死了。

可不知何故，我的灵魂并没有消散。

是以，那里的百姓没日没夜的在苍州的土地上搜寻我的尸块，一针一线的将我缝合好。

然后由洛熠将我带回了长留。

只是——长留不收我。

他只好又背起了棺椁，一路西行。

在路上，小师妹古乐欣突然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洛公子，听闻师姐的遗体在你那里，虽然长留已经将师姐驱逐，但让她流落在外，我总归于心不忍。”

“公子把师姐的遗体交由我吧，我会送师姐最后一程的。”

古乐欣的表情哀伤，可我觉得她的眼神中没有任何伤感。

不知道是不是太阳落在我身后的原因，突然发现我的灵魂能透过躯体看见她的灵魂。

她的灵魂在得意的笑着。

“有了这副躯体加上她的仙骨，炼制成丹药必定助我大成。”

这是她的心声。

来不及关心我为何能听到这话，我飘在洛熠的身边着急的开口:

“洛熠，别把我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