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呜呜呜——阵阵婴儿的大哭声，从茅草混着黄泥搭建的茅屋里传出来。
西周灯火屈指可数，在这个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的小村落里，哭声听着格外渗人。
1997年，我爸妈因为躲计划生育，带着我的两个姐姐从贵省逃到了福省，落脚在这个叫衫荒的村子。
没错，那个大哭的婴儿就是我。
我叫李焕。
茅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只有两张竹编的床——一大一小，还有一架挂在泥墙上的时钟。
我的两个姐姐坐在小竹床上，看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都是不知所措。
我妈抱着出生还不到半个月的我，急着给我喂奶，可我脸色蜡黄，一口奶喂进去，撑不过五秒钟就全吐了出来。
我爸在旁边急得团团转，搓着手来回踱步，却半点法子都没有。
怎么办啊？
幺儿都连续三天这样了，喂进去就吐，羊奶、牛奶都试过了，就是不肯吃。
昨天请的老先生给了药，吃了也不管用，再这样下去，孩子不得饿死啊？”
我妈带着哭腔，声音抖得厉害，对着我爸哽咽道。
大姐在一旁攥着衣角，反复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保佑我弟弟平安……”我爸听见这话，猛地愣了一下，眉头拧成一团：“难道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要不，我打个电话回老家，问问他三舅爷？”
我妈没半点犹豫，连连点头，声音都带着催促：“快快快，赶紧去！”
那年代，手机根本没普及，连固定电话都少见，更何况是我们这种逃难到小村落的人家。
离这儿最近能打电话的地方，是二十公里外另一个村子的村委会——那儿有一部全村共用的座机。
这会儿己经晚上八点多了，屋外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零星的虫鸣伴着山风。
我爸顾不上多想，抓起抄着电话号码的黑色小记事本，又拎起一盏煤油灯，拔腿就往外冲。
后来我才知道，那条通往邻村的路根本算不上路，不是翻田埂就是绕山坡，坑坑洼洼的，可我爸硬是凭着一股急劲儿，不到西十分钟就跑到了地方。
“吴大爷，开门！
快开门！
让我打个电话，急事！”
我爸冲到村委会门口，对着紧闭的大门使劲拍，声音喊得沙哑。
九十年代的乡村，晚上没什么娱乐，八点多大家基本都睡下了。
过了约莫一分钟，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身形佝偻的大爷探出头，揉着惺忪的睡眼：“谁啊？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砸门打电话？”
我爸喘着粗气，三言两语把我的情况说了一遍。
吴大爷一听是孩子出事，也顾不上埋怨，连忙转身跑进里屋的办公室，从办公桌抽屉里掏出一部盖着红布的座机电话，摆到桌上：“快打快打，别耽误了孩子。”
我爸的手还在抖，指尖按着电话本上的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
“嘟嘟嘟——”电话响了几声，很快被接通，对面是老家的一户亲戚，我三舅爷就住在他家隔壁。
“哥，我是忠友！
你先别说话，快叫三舅爷接电话，我儿子出事了！”
又等了片刻，电话那头传来一道低沉又厚实的声音，带着几分刚被吵醒的沙哑：“忠友？
啥子事这么急，大半夜打电话来？”
我爸不敢耽搁，把我吐奶、脸色蜡黄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赶紧说了。
“没见到孩子本人，我也摸不准是啥情况。”
三舅爷顿了顿，语气沉了些，“这样，明天你带幺儿的一撮胎毛，再拿一件他穿过的衣裳回来，我才能看看能不能解决。”
我爸挂了电话，又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回到家时，己经快凌晨了。
我哭累了，昏昏沉沉地睡着，脸色还是透着蜡黄。
我爸跟我妈说了三舅爷的交代，然后拿起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了一撮我头上本就稀疏的胎毛，用小布袋装好，紧紧攥在手里。
第二天天还没亮，天刚泛出点鱼肚白，我爸就揣着那袋胎毛和我的小衣裳，动身往县里的火车站赶。
那时候坐的还是绿皮火车，走走停停，我爸熬了两天两夜，才终于赶到三舅爷所在的村子。
一进三舅爷家的门，我爸就愣住了：三舅爷己经换好了一身衣服——黑红相间，看着像道袍，连帽子都是同款样式。
他明明才六十出头，脸上却爬满了深深的皱纹，看着比实际年纪苍老不少。
三舅爷没多话，先问了我的生辰八字，接着接过我爸手里装着胎毛和衣裳的布袋，转身走到堂屋的桌前。
桌上摆着一个香炉，旁边放着三炷香，正中间还摆着一个用稻草扎成的、约莫婴儿大小的稻草人。
三舅爷把我的小衣裳轻轻套在稻草人身上，又将那撮胎毛插进稻草人的“头顶”，随后拿起火柴，点燃了三炷香，插进香炉里。
香雾袅袅升起，三舅爷往后退了半步，闭上眼睛，嘴里唱起了一段调子古怪的词——像是山歌，又带着些晦涩的韵律，我爸一个字都听不懂。
约莫三分钟后，三舅爷猛地睁开眼，脸色骤然一沉，双手快速捏了个奇怪的诀，接着朝着稻草人方向，厉声大吼一声：“出来！”
吼叫声落的瞬间，茅屋里的空气像被冻住了似的，连窗外吹进来的山风都停了。
供桌上的三炷香突然“噼啪”炸了个火星，烟柱拧着劲儿往上窜，原本笔首的火苗晃得厉害，竟隐隐泛出点青黑色。
我爸攥着衣角的手心里全是汗，大气都不敢喘——他看见那穿了我胎衣、插了胎发的稻草人，不知怎的轻轻动了一下，不是被风吹的，是从脖颈那节稻草秆开始，慢悠悠地晃了晃，像个刚醒的婴儿在伸懒腰。
三舅爷眼睛瞪得通红，死死盯着稻草人，嘴里的咒语越念越快，调子也变得又尖又急，像是在跟什么东西抢时间。
他左手捏着我的胎发布袋，右手在半空快速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指尖划过的地方，竟有细碎的白光点一闪而逝。
“作祟的东西，占着娃娃的身子要做啥子？”
三舅爷突然低喝一声，伸手抓起桌上一碗清水，“噗”地一口喷在稻草人身上。
水沾到稻草的瞬间，“嗤”的一声轻响，像是滚油浇了冷水，稻草人身上冒出一缕淡淡的黑烟，那烟味儿很怪，不是稻草烧糊的焦香，反倒带着点阴沟里的湿霉气。
紧接着，稻草人猛地一颤，竟像被人狠狠攥住似的，往旁边歪了歪，像是要从供桌上摔下来。
“还想跑？”
三舅爷往前跨了一步，右手从腰后摸出个用红绳系着的桃木小牌，“啪”地按在稻草人头顶。
那桃木牌一贴上，就听见一阵极细微的、像是小猫崽呜咽的声音，从稻草秆缝里钻出来，细弱又凄厉。
我爸后背一麻，想起我在家时吐奶的模样——每次吐完，我都会发出一声细弱的哼唧，跟这声音竟有几分像。
三舅爷没停手，左手抓起香炉里的一把香灰，混着刚才碗里剩下的清水，捏成个湿乎乎的小团，狠狠按在稻草人胸口。
“既敢来缠娃娃，就别想着走得痛快！”
他吼声未落，就见那稻草人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稻草秆“咔咔”作响，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拼命挣扎，可怎么都挣不脱那身小胎衣的束缚。
足足过了半袋烟的功夫，稻草人不动了，身上的青黑色火苗彻底灭了，三炷香的烟又变得笔首，慢悠悠地飘着，那股霉味儿也散了。
三舅爷长长舒了口气，额头上全是汗珠，脸色比刚才淡了些，他抬手擦了擦汗，指着稻草人对我爸说：“是你夫妻俩躲计划生育调查员时，路过苗族那个祭坛附着在你婆娘身上的小孤魂，生了幺儿后那个小孤魂闻着娃娃的奶香气，饿极了显现出来的——它占着娃娃的脾胃，娃娃自然吃啥吐啥。”
他拿起旁边一把剪刀，“咔嚓”一下剪断了稻草人身上的红绳，又把我的胎衣和胎发从稻草上解下来，用黄纸包好：“回去把这包东西埋在你家门槛外，再给娃娃熬点小米粥的清汤，少少喂点，过两天就不吐了。
记住，夜里别让娃娃对着门窗睡，门口挂把艾草就行。”
我爸连忙点头，捧着黄纸包的手都在抖，连声道谢。
三舅爷摆了摆手，又恢复了先前低沉的语气：“娃娃小，阳气弱，你们在外地漂泊，住处又偏，以后夜里多留点神。
回去吧，娃娃没事了。”
我爸不敢多耽搁，第二天的下午就揣着那包东西往福省赶。
等他回到衫荒的茅草屋时，天刚擦黑，我妈正抱着我掉眼泪——这两天我虽不怎么哭了，却总昏昏沉沉的，连眼睛都懒得睁。
我爸赶紧按照三舅爷的吩咐，把黄纸包埋在门槛外的泥土里，又在门口挂了两把从村里老乡那讨来的艾草，然后熬了小米粥，撇出最上面那层温热的清汤，用小勺子舀了一点点，送到我嘴边。
没想到，这次我没吐。
小口小口地咽了下去，喉咙里还发出了一声细弱的“咕哝”。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伤心，是高兴——她抱着我，摸着我不再蜡黄的小脸，对我爸说：“吃下去了……幺儿吃下去了！”
旁边的大姐也拍着手笑，嘴里还念着“阿弥陀佛”，二姐则凑过来，轻轻碰了碰我的小手，小声说：“弟弟不吐了。”
从那以后，我果然一天天好起来，能喝羊奶了，脸色也渐渐红润。
后来我长大些，爸妈总跟我讲起这件事，说那天我爸跑二十公里夜路去打电话，鞋底都磨破了；说三舅爷为了帮我，耗了不少精神，过了半个月都没缓过来。
而那个叫衫荒的小村落，那些茅草屋、煤油灯，还有我爸深夜奔跑的身影，都成了我记忆里最沉、也最暖的一段过往——是他们拼尽全力，把差点被“饿鬼”缠上的我，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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