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兰盼娣《善终凉薄》_《善终凉薄》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母亲卖血供我们读书时，我们嫌她丢人。父亲捡垃圾为我们凑首付时，我们怪他多事。

直到他们同时确诊癌症晚期。大哥说：“我这项目正到关键期。

”二姐说：“孩子补习班离不开人。”三弟说：“嫂子刚生二胎实在没办法。

”我默默买了三盒止疼药。 出院那天，父母说想去河边走走。黄昏时，

人们打捞起他们紧握的双手。整理遗物时，我们才发现—— 那泛黄的记账本上，

每一页都写着我们的名字。一七月的日头，毒得像是要把地里的土都烤裂开。

王秀兰从镇卫生院那扇掉了漆的木门里挪出来，手里攥着一张纸。那纸轻飘飘的，

却像块烧红的生铁，烫得她指尖哆嗦，一直烫到心里去，反而感觉不到疼了，

只剩下一片死沉沉的木。癌。晚期。两个字，像两枚生锈的钉子，楔进了她的眼珠子里。

她没直接回村，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绕到了村后头的河边。河水慢吞吞地流着，

映着西斜却依旧晃眼的日头，河面碎金子一样，晃得人眼晕。

她就在那片苞米地头的土埂上坐下，愣愣地看着。就是这片河滩地，几年前，

她还像个壮实的男人一样，在这里一锄头一锄头地刨食。汗水滴进干裂的土里，

“刺啦”一声就没了踪影，就像她这一辈子，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指望，

悄无声息地就渗没了，留不下一点痕迹。那时候，心里头是有一股劲的，

一股子从胸膛里往外顶的劲，想着地里的庄稼，想着屋里那几个张嘴等食的娃。现在，

那股劲散了。卫生院楼梯间昏暗的角落里，赵老蔫几乎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蹲在地上，

脑袋埋在膝盖里。医生那句“最多三个月，准备后事吧”，在他耳朵边上嗡嗡地响，

赶都赶不走。他哆嗦着手去摸烟袋，那烟袋还是老三小时候用旧作业本纸糊的，

早就破得不成样子，被他用麻线缠了又缠。烟丝撒了一地，他也没心思去捡。前年，

老大国栋打电话回来，说单位项目要应急，缺两万块钱，口气急得火烧眉毛。他这当爹的，

能说什么？连着三个月，天不亮就蹬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三轮，去三十里外的县里。

翻垃圾桶，捡纸皮塑料瓶，跟野狗抢食似的。回来时一身馊味儿，小孙子捂着鼻子躲他老远，

嘴里喊着“臭爷爷”。老二媳妇当时那眼神，嫌弃里带着点防备，像看一个叫花子，

他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老两口前一后回到村东头那间低矮的瓦房，

日头已经擦着西山尖了。灶冷锅凉，还是早上出门时的样子。谁也没先开口，

屋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下的声音。王秀兰默不作声地走到灶前，抓了两把米淘了，准备生火。

火光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明明灭灭。赵老蔫坐在门槛上，

看着院子里那几只因为天热而蔫头耷脑的鸡，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干涩的话，

像是磨砂纸擦过生铁：“给……给孩子们……打个电话吧。”王秀兰和面的手猛地一顿，

盆沿磕在灶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她没应声，只是更用力地揉搓着那团死面，

仿佛要把所有的无助和绝望都揉进去。屋里又只剩下面盆磕碰的闷响，

和赵老蔫那旱烟锅子一下一下砸在泥地上的“嗒、嗒”声，空洞，又沉重。

二电话是大儿子赵国栋先接到的。他正在市里那间不大不小的办公室里，

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发愁。项目到了关键期，上司暗示过，这个坎儿迈过去，

副经理的位置就稳了。手机震动起来，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老家”，

眉头下意识就拧紧了。“爸，怎么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电话那头，

父亲吞吐着，词不达意，好不容易才把“癌”、“晚期”这几个字说清楚。

国栋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不是纯粹的悲痛，更像是一种被麻烦缠上的烦躁。

他松了松勒得他喘不过气的领带，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光滑的桌面。“爸，不是我不回去，

”他打断父亲絮絮叨叨的病情描述，语速加快，“我这儿……项目正到关键期，节骨眼上，

我走不开啊！妈那边……你先让老二老三他们照看着，需要钱你说，我这边……唉，尽量凑。

”挂了电话，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很多年前，他要去县城读高中，

母亲送他到村口。天色蒙蒙亮，母亲把一沓厚厚的、带着体温和汗味的零钱塞到他手里，

那钱好像……有点腥气。他那时隐约听村里人嚼过舌根，

说王秀兰隔三差五就去卫生院……他不敢深想，只觉得那钱烫手，又不得不紧紧攥住。现在，

那种熟悉的、令人坐立不安的烫手感又回来了。电话打到二女儿赵招娣家，正是晚饭时分。

招娣刚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端到儿子小辉跟前，嘴里不住地催促：“快吃，

吃完赶紧去上英语课，一小时两百块呢，耽误不起！”手机响了，她瞥了一眼屏幕，

“娘家”，脸上闪过一丝不耐。接起电话，听到母亲确诊的消息，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丈夫，声音压低了些，走到阳台。“妈怎么……唉，

”招娣的语气里充满了现实的为难，“妈，不是我不想管，你也知道，小辉这马上中考了，

一刻也离不了人。他爸单位又忙，天天加班，我这……实在是抽不开身啊。要不，

你先在县医院治着，等小辉考完了，我立马回去伺候你！需要钱吗？

我这儿……手头也不宽裕，先给你转一千？”她想起去年，

父亲不知道怎么就摸到了她家小区，拖着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想看看外孙。

手里还提着几个自家种的红薯，歪歪扭扭，沾着泥。她正好带着小辉下楼，

碰见邻居投来好奇的目光，脸上瞬间臊得通红。她几乎是半推半搡地把父亲拉到小区角落，

匆匆塞给他五十块钱，让他赶紧坐车回去，别让孩子看见。父亲当时没说话，

只是那双原本就浑浊的眼睛，一下子灰暗下去，再没了一点光亮。现在想起来，

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老三赵国梁的电话在工地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中接通，

他扯着嗓门喊：“啥？爸你说啥？癌？真的假的？你别吓我！”听清楚后，他声音低了下去，

带着十足的懊恼，“我这儿……哎呀！嫂子刚生了二胎，正是闹人的时候，

妈指岳母前两天又扭了腰，家里乱成一锅粥了！我这……我实在没办法啊！

你先让大哥二姐顶着，等我这儿缓过劲儿，马上回！钱？爸，我啥情况你不知道啊？

工地老板这都欠了三个月工资了！”他挂了电话，烦躁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灰土。

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母亲背着他，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十几里夜路去镇上卫生院。路上怕他睡着，一直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那声音沙哑，却让他觉得无比安心。那晚的星星，真亮啊，密密麻麻的，

像碎钻撒在黑丝绒上。最小的赵盼娣，接到电话时正在职工宿舍的公共水池前洗衣服，

泡沫沾了她一手。她听着母亲在电话那头强装平静，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讨好的叙述，

手指攥紧了湿漉漉的衣角，骨节捏得泛白。她没多说，只“嗯”、“啊”地应着。挂了电话，

她默默地把衣服晾好，然后去跟主管请了半天假，直奔药店。她买了三盒止疼药，

最便宜的那种。她知道，这玩意儿，到了后面，用得着。结账的时候，她看着那几十块钱，

心里一阵酸涩，这点钱，对于父母那无底洞般的病来说，算什么？三最终还是回了家。

县医院住不起，那钱花起来像流水，一天好几百，孩子们嘴上说着“钱不是问题”，

可真到要凑钱的时候，电话那头不是沉默就是推诿。王秀兰和赵老蔫心里明镜似的，

谁也不忍心再逼那几个“有难处”的孩子。家里渐渐有了人气，却比往常更加沉闷和压抑。

国栋是第一个回来的，开着他那辆半新的小轿车，在村里的土路上扬起一片烟尘。他进了屋，

放下一个看起来还算精致的果篮和两盒包装华丽的营养品，

看了看父母灰败中透着死气的脸色，眉头又习惯性地锁在一起。

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沙发上，屁股只挨着半边，开始大谈特谈他的项目，

前景如何广阔，领导如何器重，仿佛这样就能驱散这屋里的晦气，

也能掩盖他此刻的坐立不安和心虚。“爸，妈，你们放心，

”国栋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虚浮的底气，“等这个项目成了，你儿子我就升上去了，

到时候，带你们去省城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专家！现在……你们再坚持坚持，心态很重要。

”王秀兰默默听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院子里那棵半枯的老榆树，

仿佛丈夫和儿子讨论的是别人的病情。赵老蔫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浑浊的烟雾笼罩着他满是沟壑的脸，看不清表情，也不接话。国栋坐不住了，

屋里那股混合着草药和衰败气息的味道让他窒息。他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衬衫领口，

说去镇上看看有没有什么特产可以给领导带点，沟通下感情，匆匆走了出去。这一走，

直到天黑透才回来，身上带着一股洗不掉酒气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招娣回来那天，大包小包，

像是搬家，但仔细看，多是给她儿子小辉带的零食、玩具和换洗衣物。她一进门，

还没放下东西，就指挥起来：“妈，把那床干净被子拿出来晒晒，小辉认床，

睡不好明天没法听课。”“妈，烧点热水，要滚开的，小辉喝不惯温水。

”“这屋里什么味儿啊？爸，你少抽点那旱烟，对身体不好，小辉闻了也咳嗽。

”她仿佛不是回来探望病重的母亲，而是下乡视察，而母亲不是病人，

仍是那个随时能被她指使、为她操持一切的劳力。她一边用湿巾挑剔地擦拭着桌椅板凳，

抱怨着厕所的异味和墙角的蛛网，一边忍不住数落父母：“早就跟你们说，别省那点钱，

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定期去医院检查检查，不听！现在好了吧？小病拖成大病，

净给儿女添乱！”王秀兰低着头，用手反复搓着衣角一个不起眼的破洞，

那洞口被她越搓越大。赵老蔫听着，胸口起伏加剧，终于忍不住，

闷声顶了一句：“我们省给谁？还不是你们这些讨债鬼！一个个翅膀硬了，飞走了，

留下我们两个老不死……”招娣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毛，

声音尖利得能划破屋顶：“爸！你这话说的！我们哪个不是靠自己拼出来的？你们当爹妈的，

没本事给我们铺路就算了，我们也没怨过！现在倒怪起我们来了？

小辉要是因为这段时间耽误了学习，考不上好高中，你们负得起责吗？

你知道现在竞争多激烈吗？”争吵最终以招娣气冲冲地摔门进屋，

带着儿子啃零食、看动画片告终。留下王秀兰无声的眼泪，和赵老蔫更加佝偻的背脊。

国梁是空着手回来的，一进门就喊累，抱怨工地活儿重，老板心黑，抱怨岳母家事多，

媳妇不理解。他倒是实在得近乎残忍，直接对蹲在门口抽烟的赵老蔫说：“爸，要我说，

你这病，医生都说没几个月了，治也是白扔钱，遭那份罪干啥？想吃点啥喝点啥，别省了。

我们呢，也尽力，但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也体谅体谅我们。盼娣不是在这儿吗？她有工作，

心细，照顾你们正好。”他说完，四仰八叉地躺在唯一那张还算凉快的竹椅上，

没几分钟就鼾声大作，仿佛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只有盼娣，默默地请了年假回来，

像一抹影子，收拾着哥姐们制造的狼藉，清洗他们换下堆在盆里的衣裳，

给父母擦洗日渐消瘦的身子，熬煮勉强能下咽的米粥。她话很少，只是夜里，

父母房间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因剧痛而忍不住发出的呻吟响起时，

她会像幽灵一样及时出现，端上温水，递上那越来越不管用的止疼药。四钱，

是这个破烂家庭里最敏感、也最尖锐的话题。第一次正式凑钱，是在国栋回来的第二天晚上。

昏暗的节能灯光下，几只飞蛾不知死活地撞击着灯罩，发出“噗噗”的轻响。

赵老蔫蹲在墙角，猛吸了几口烟，仿佛要汲取点勇气，才哑着嗓子提了个头。国栋率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