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打印纸还带着打印机滚烫的余温,轻飘飘地落在油腻腻的咖啡店桌面上,
压住了几粒散落的砂糖。墨迹很新,是刚打印出来的。最顶上几个加粗的黑体字,
像钉子一样扎进我眼睛里——离婚协议书。我盯着它,没碰。桌对面的沈明川,我的丈夫,
或者说,即将成为前夫的男人,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敲着。他穿着挺括的羊绒衫,
腕表闪着冷光,和这小馆子廉价的塑料桌椅格格不入。“阮疏桐,签了吧。”他声音很平,
听不出情绪,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条件都写清楚了。房子归我,那辆旧车归你。
另外,补偿你二十万。够意思了。”我端起面前凉透的咖啡,劣质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
没放糖。就像我现在的生活。七年婚姻,从校园情侣走到今天,最后就换来这张纸,
和二十万?还有一辆快散架的二手车?我知道他外面有人了,那个叫林晚意的年轻女孩,
他公司新招的助理,娇滴滴的,像朵温室里的小白花。可没想到,他能绝情到这个份上。
“沈明川,”我开口,嗓子有点哑,“我们七年……”“七年怎么了?”他打断我,
眉头拧起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烦躁,“疏桐,七年你也该腻了。你看看你,
天天围着锅台转,才三十出头,活得像个老妈子。我们没孩子,没什么牵绊,
好聚好散不好吗?”没孩子。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心里最疼的地方。
结婚第三年,我意外流产,伤了身体,医生说我再难怀孕了。那之后,
沈明川看我的眼神就变了。起初是失望,后来是冷漠,再后来,就彻底成了嫌弃。
他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我,好像是我一个人的错。“好聚好散?”我重复着,指尖冰凉,
“二十万,一套你婚前付了首付、婚后我们一起还贷的房子归你,一辆破车归我?
这就是你的好聚好散?”他身子往后一靠,双臂环抱,
脸上是那种我越来越熟悉的、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算计。“房子升值部分当然会折算给你,
协议里写了。但那房子是我父母当初出了大头,归我天经地义。二十万不少了,
够你租个不错的房子,找个轻松点的工作。你那个文员的工资,养自己都够呛吧?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他施舍了我天大的恩惠。我心里那点残存的对过往的留恋,
彻底被碾碎了。我垂下眼,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协议上。不能慌,阮疏桐。眼泪没用,
愤怒也没用。我拿起协议,一页一页翻看。财产分割、债务处理……条款很详细,
处处透着“公平”的冰冷。翻到最后一页,签名栏空着,等着我的名字。
沈明川的名字已经龙飞凤舞地签好了,张扬又得意。就在准备放下时,
协议背面右下角一行极小的、几乎要贴进装订线的附加条款,猛地抓住了我的视线。
那字小得像是故意不想让人看清,用的还是浅灰色字体。
咨询有限责任公司’一切形式股权、期权、分红权及未来增值收益的追索权……”启明科技?
沈明川的公司?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沈明川创业开公司,是结婚第二年的事。
当时他说需要启动资金,我把自己工作几年攒下的八万块全给了他。
后来公司好像一直半死不活,他总说在艰难维持,连家用都是我工资在贴补。
这几年他倒是越来越忙,应酬越来越多,穿得也越来越好。我只当他爱面子,打肿脸充胖子,
从没深想过。放弃对公司所有权益的追索?一个“艰难维持”的公司,
需要特意在离婚协议里用这么隐蔽的方式强调我放弃?一股强烈的不对劲涌上来。
我稳住呼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点疲惫的认命。“行,沈明川,我签。
”我拿起笔,手指微微发抖,在签名栏上写下了“阮疏桐”三个字。笔迹有点歪。
他看着我签完,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放松的笑意,
那笑意里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蔑,大概觉得我终究还是那个好拿捏的阮疏桐。
“这就对了。”他把协议拿过去,仔细看了看我的签名,满意地点点头,
动作麻利地收进他那昂贵的真皮公文包里。“手续我会尽快让律师办完。车钥匙在车上,
你自己开回去吧。我还有点事。”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准备离开,
仿佛多待一秒都嫌浪费时间。“等等。”我叫住他。他顿住脚步,回头看我,
眼神里带着询问。“那个启明科技……”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公司现在怎么样了?
还撑着吗?”他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眼神却飞快地闪烁了一下。“哦,
老样子,半死不活呗。小公司,勉强糊口。怎么?”“没什么,”我低下头,
搅动着冷掉的咖啡,“就是看到协议里提了一句,有点好奇。都放弃了,
总得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吧?”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自嘲和认命。
他似乎被我的态度取悦了,或者觉得我根本翻不出什么浪花,语气轻松了些:“嗨,
一个空壳子罢了,不值什么钱。你也别多想。走了。”他不再停留,
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小馆子。隔着油腻的玻璃窗,
我看到他径直走向街角一辆崭新的黑色保时捷。不是他平时开的那辆旧奥迪。
驾驶座的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大衣的年轻女孩,笑容甜美地挽住他的胳膊。
是林晚意。他们一起坐进车里,车子发动,汇入车流,很快就看不见了。我独自坐在原地,
咖啡馆廉价的音乐声嗡嗡作响。那份协议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放弃……启明科技的一切权益?一个“空壳子”?一个“不值什么钱”的公司?
沈明川在撒谎。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砸进我的脑海。他越是轻描淡写,越是急于撇清,
就越说明有问题。而且,他用如此隐蔽的方式在协议里注明,就是怕我发现什么!
我拿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有些颤抖。我深吸一口气,点开浏览器。不能查他,
太明显。我输入了“启明科技咨询有限责任公司”。搜索结果跳出来。公司主页做得很简单,
业务介绍也很模糊,就是些企业咨询、信息服务的套话。看起来很普通。我不死心,
继续往下翻。在一个不起眼的行业论坛里,我看到了一个多月前的帖子标题:《震惊!
启明科技拿下“智云”核心算法独家运营权!未来可期!》“智云”?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我努力回忆。对了!上周苏禾跟我打电话闲聊,还提过一嘴,
说她老公他们公司特别关注一家叫“智云”的AI初创公司,
说他们的核心算法在业内评价很高,好多大资本都在抢。
启明拿下了“智云”核心算法的独家运营权?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我点开那个帖子,
内容不多,但爆料者信誓旦旦,
说启明科技用极低的代价拿到了“智云”未来五年的独家运营和收益分成权,
简直是捡了个天大的漏。帖子下面有人跟帖质疑,也有人表示如果消息属实,
启明科技的估值将会坐火箭一样飙升。退出浏览器,
我又点开了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的APP。输入公司名称。
启明科技咨询有限责任公司。法定代表人:沈明川。注册资本:100万人民币。
成立日期……股东信息……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股东信息”一栏。股东姓名:沈明川。
认缴出资额:80万。持股比例:80%。股东姓名:阮疏桐。认缴出资额:20万。
持股比例:20%。后面还跟着一行小字:该股权信息于2020年X月X日变更。
我愣住了。2020年?正是他把我的八万块拿去做启动资金的时候!当时他告诉我,
公司是他一个人的,我出的钱算他借的,以后还我。他压根没提过给我股权!
这20%的股份,是什么时候、以什么名义登记在我名下的?我完全不知情!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一个可怕的、荒诞的猜测在我脑中成型。沈明川,他是不是从一开始,
就在算计?我用最快的速度截图保存了股权信息页面。然后,
我拨通了我唯一能信任的人的电话。“喂,禾禾。”电话一接通,
我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桐桐?怎么了?声音不对啊?”苏禾是我大学室友,
也是我最好的闺蜜,性格风风火火,现在在一家律所做行政,人脉挺广。“我签了离婚协议。
”我尽量言简意赅。“什么?!沈明川那个王八蛋逼你了?他真敢……”苏禾在那边炸了。
“禾禾,听我说!协议里有问题!”我打断她,
快速把发现股权信息和启明可能拿下“智云”独家运营权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怀疑他在转移资产,或者……这公司现在可能值很多钱!但我签了字,放弃所有权益了!
”巨大的恐慌和后怕攫住了我。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苏禾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
带着一股狠劲:“阮疏桐,你给我冷静!现在慌个屁!签了字不代表就完蛋了!他耍阴的,
我们就不能按常理出牌!你在哪儿?原地别动,把那份协议的每一页,
还有你查到的股权截图,全部拍清楚发给我!现在!立刻!”苏禾的强硬像一针强心剂,
让我混乱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一些。“好,我马上拍!”我挂断电话,
把那份签了字的协议重新从包里拿出来,避开咖啡渍,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拍照,
重点拍了那份附加条款和签名页。连同企业公示系统里的股权截图,一股脑发给了苏禾。
做完这一切,我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一种冰冷的愤怒,
取代了最初的恐慌和伤心。沈明川,你真是好算计。七年夫妻情分,你只当我是垫脚石?
用我的钱起家,偷偷给我挂名20%的股份做某种规避风险的挡箭牌?
现在公司可能一飞冲天了,就一脚把我踹开,用一份藏着陷阱的协议让我主动放弃一切?
做梦!我的手机很快响起来,是苏禾。“桐桐,东西我收到了。”她的声音异常冷静,
“我刚刚问了我们律所专门打离婚财产官司的秦律师。他说这种情况很可疑!
你那份20%的股权,变更登记时间在你们婚姻存续期间,原则上属于夫妻共同财产。
他让你放弃未来所有权益的条款,尤其涉及潜在巨大增值的部分,
如果存在欺诈、隐瞒重大事实,或者显失公平,是有可能被认定为无效的!”“真的?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在抖。“秦律师说可能性很大!但前提是,
我们必须有证据!证明沈明川恶意隐瞒了公司的真实价值,
特别是那个‘智云’项目的巨大价值!还有,证明他给你登记这20%股权,动机不纯,
很可能是为了将来债务风险让你背锅或者避税!他让你放弃,就是怕你分走蛋糕!
”恶意隐瞒,动机不纯……苏禾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的思路。是啊,
如果他光明正大,为什么要用那种几乎看不见的方式把条款藏在协议角落?
为什么对公司的现状轻描淡写甚至撒谎?“禾禾,我该怎么办?”“听我说,
”苏禾语速飞快,“第一,立刻去找秦律师!我帮你约时间,今天下午就去!带上所有材料,
包括你们婚姻期间所有你能找到的、关于他公司经营状况的证据,
哪怕是他以前抱怨公司不行的聊天记录都行!第二,别回家!沈明川要是知道你起疑了,
指不定干出什么事。你住我这儿!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想办法查!
查清楚那个‘智云’项目到底怎么回事!启明现在到底值多少钱!秦律师说,这是关键证据!
没有这个,空口白牙,法官很难采信!”查启明科技的真实价值?我一个毫无背景的小文员,
怎么查?“我……”我犯了难。“别急!桐桐,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律所里鱼龙混杂,
消息最灵通!我帮你打听!还有,你想想,沈明川公司有没有你认识的人?或者他平时在家,
有没有无意中说过什么?带回过什么文件?”苏禾提醒道。认识的人?我绞尽脑汁。
沈明川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几乎不带同事回家。等等……他公司那个财务,好像姓张?
有一次公司聚餐,他喝多了,是那个张会计送他回来的。人看着挺老实。
我好像有那人的电话?是当时为了方便联系留的。“我想起来了!他公司有个张会计!
我有他电话!”“试试!阮疏桐,现在不是要脸的时候!”苏禾斩钉截铁,“用点策略!
别直接问公司估值,就说你离婚了,想起自己还有20%股份,想问问现在公司情况怎么样,
值不值钱,你想转让掉。看他怎么说!”我明白了苏禾的意思。“好,我试试。
”挂了苏禾电话,我立刻在通讯录里翻找。谢天谢地,那个“启明-张会计”的号码还在。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心跳,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来:“喂?哪位?”“张会计您好,我是阮疏桐,
沈明川的爱人……呃,前爱人。”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低落。“哦哦!沈太太!
啊不……阮女士!您好您好!”张会计的语气有些惊讶,也有些拘谨,“您有什么事吗?
”“张会计,不好意思打扰您。是这样的,我和明川……我们刚办了离婚手续。
”我声音放低,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疲惫和黯然,“整理东西的时候,才想起来,
我名下好像还有启明科技20%的股份?”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呃……这个……”张会计的声音明显迟疑了,带着点为难,“阮女士,
这个股权登记……是有这么回事。但是……”“您别误会,”我赶紧解释,语气诚恳,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离婚了,什么都得靠自己。我现在手头紧,
就想着这股份要是还值点钱,我就把它转让了,换点现金应应急。您在公司管财务,
最清楚情况,就想问问您,现在公司……还行吗?这股份大概能值多少?
”我抛出“转让”和“换钱应急”的理由,显得很实际,也降低了对方的警惕。
张会计又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然后,他压低了声音,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和……古怪?“阮女士,这个……现在这股份,
不太好说啊……”他吞吞吐吐,“公司……公司最近情况是比较复杂。”“复杂?
”我心里一动,追问道,“是经营困难吗?那这股份是不是……不值什么钱了?
”我故意引导他往坏处想。“不不不!不是经营困难!”张会计立刻否认,声音更低了,
几乎像耳语,“是……是太好了!好过头了!”太好了?好过头了?我屏住呼吸。“张会计,
您这话……我不太明白。”“唉!”张会计叹了口气,似乎下了决心,“阮女士,您既然问,
又离了……我就偷偷跟您说句实话。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沈总……沈总他下了死命令,
关于公司估值的事,一个字都不准对外透露,尤其是……尤其是对您。”我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公司怎么了?”我追问。“您知道‘智云’那个项目吧?就那个AI算法!
”张会计声音急促起来,“咱们公司,捡了个天大的馅饼!独家运营权!
现在外面风投都疯了!好几个巨头在接触沈总,估值……估值都报到快一百亿了!”一百亿?
我握着手机的手瞬间冰凉,血液却冲上了头顶。巨大的轰鸣声在我耳边炸响。一百亿?
沈明川那个所谓的“空壳子”、“不值钱”的公司,估值一百亿?!而我,签了字,
放弃了我名下20%的权益?20%!那是二十亿!沈明川!他哪里是绝情?
他是想活活吞掉我这二十亿!用一份藏在角落里的条款!“阮女士?阮女士?您还在听吗?
”张会计的声音透着不安。我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愤怒让我几乎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我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指甲陷进肉里,疼痛让我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在……在听……”我声音干涩无比,“张会计……谢谢您……谢谢您告诉我实话。
真的……太感谢了。”最后几个字,我说得无比真诚,也无比悲凉。“唉,
您……您也看开点。”张会计似乎也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话,匆匆道,“我就当没接过您电话。
您……保重!”说完,他飞快地挂断了电话。我僵在座位上,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周围咖啡馆嘈杂的人声仿佛瞬间离我远去。一百亿。二十亿。
沈明川得意地搂着林晚意坐进豪车的画面,和他轻描淡写地说“小公司,不值钱”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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