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铜灯在长案上无声跳动,卷轴散布,纸墨交错,一方沙盘上布着象牙制星子,星宿列阵之间,一抹紫光微不可察地偏离了既定轨迹。
“……贪狼离位,魂星堕落。”
监正元符真人眉心紧锁,指端拈着一缕未燃尽的香灰,语调低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肃然。
“呈文。”
他吐出两个字。
一旁的年幼吏员急忙将今夜第十三道密呈递上,卷首朱印未干,墨迹散着淡淡松脂香,是从幽州南部千里之外的德胜府递来的。
监正展开卷轴,仅一眼,眉头蹙得更紧了。
德胜府三月初六夜现异象,某村村口无风而雷,一死三尸;仵作两度验尸皆无果,尸体不腐反硬,指甲如铁。
衙门束手,求援于天司……“第三例了。”
他自语。
门外沉铃忽鸣,钟声远传七里,惊醒内廷三部。
不多时,门帘一挑,一道高大清瘦的身影步入香雾迷离的星盘厅中。
男子一袭玄袍,宽肩狭腰,神色淡漠,腰间悬挂银铸钦天令,行止之间风声不动,却自有一股风雷未现之感。
他低首拱手:“谢湛,领命。”
………………………………………………………………………………………………………山谷静得出奇,山林间雾气未散,朝阳犹在天际边缘打着微光,仿佛世间尚未完全苏醒。
蹄声由远而近,自山道蜿蜒处传来,如击战鼓,节奏稳健而肃杀。
前路尚未清晰,一行身影疾冲而来,披风墨黑,缀银云纹,在平静的山野间格外醒目。
谢湛勒马于坡口,马蹄在青石与泥土交界处一顿,带起一缕血色碎屑飞散。
他垂下眼,眉目似雪中孤星,冷峻端方,袖中钦天令隐隐泛冷光。
马蹄下那点暗红色的碎末粘于乌黑铁蹄之上,如猩红晶粒,泛着潮湿的光。
“……凝血。”
他喃喃,语气中不带丝毫惊诧,反倒带着一种笃定与寒意。
他没有第一时间下马,而是目光深沉地俯瞰这处山谷中一片被封锁的古院。
风吹动他衣袍下摆,银丝绣线隐隐露出星宿纹路。
那一刻,回忆不期而至——三日前,钦天监观星台之巅,紫微垣星光晦暗,贯索七星的第三星——横魁,其尾部突现一道血红色的细光,诡异扭曲,仿佛在天幕之上割出一线裂痕。
谢湛站在星图前,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指节微微发白。
那一刻,他就知道——有人命该绝,气数己尽。
眼前的血痕与那夜星象,如出一辙。
“钦天监少监谢湛。”
谢湛平静地自报家门,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王延宗正低声吩咐属下查验院内棺木,忽闻动静,转身看向来人。
只见那人身姿挺拔,年纪不过弱冠,却眼神清明如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听见“钦天监”三字时,瞳孔骤然一缩。
眼前这位,气质冷峻,分明不是空有虚衔之人。
钦天监向来高悬庙堂之上,能以星象参事、涉政断狱,尤其“少监”之职,虽不当朝,但所言可上达天听。
他本以为这趟“钦天监来人”不过寻常小吏,谁知却真的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少监——谢湛。
谢湛未等回应,己自腰间解下一枚古铜鱼符。
鱼符形制古朴,雕工繁复,纹路蜿蜒如流,边角处点缀数颗红蓝宝石,在微光中泛着冷冽光泽。
他将鱼符轻轻晃动,低声道:“奉监令查验山谷异象,与此案有关。”
王延宗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不是没听过这位“少监”的传闻。
传言中,谢湛并非出自勋贵世家,而是钦天监少监中难得一见的“实职之才”——年少成名,能于星阵之下测死生,亦精于刑理断案。
只是,这传闻终究是传闻。
王延宗目光下意识停留在谢湛指下那枚鱼符上,久久未语,既未接令,也未迎人。
谢湛瞥了他一眼,未显不悦,只淡淡道:“此地你人先至,想必己有初步勘验。”
那声音平静如水,话中却暗藏锋芒,一语之间既是询问,也是试探——你是否真知案情?
还是空守一具红棺?
王延宗眼角抽了抽,这才如梦初醒,抱拳沉声回道:“在下王延宗,驻守大理寺下辖县吏,确由我等先行查验此地。
只是死状诡谲,棺木有异,一时未敢轻动,正欲呈报上官。”
谢湛点头,语气微缓:“审慎为上,所言甚是。”
他不再废话,缓步走近红棺。
此棺通体朱红,色泽怪异,不似漆染,更像是浸过血液之后凝固成的纹理。
棺盖半启,缝隙间隐隐可见暗红液渍,沿木纹缓缓渗出。
其尾部,几道古怪的符号若隐若现,竟是钦天监旧符阵的残形。
谢湛眼中露出讶色,随即抬手一指棺尾:“烦请王捕头,将火把移近此处三寸。”
王延宗犹豫片刻,但终是照做。
他手背上青筋微凸,似下了极大决心,缓缓将火把靠近。
火光一照,棺尾裂缝中,竟有一道细若发丝的银白光线随火光波动而浮现。
那一瞬,谢湛卸下肩上的绣氅,抛与随从。
氅衣在空中翻飞,落入夜雾之中。
他露出里衣——素白深衣之上,密密绣着二十八宿,精细至极,仿佛将夜空披于身上,星宿随火光而明灭跳动,如同真的活了一般。
王延宗目光剧震,他清楚意识到,眼前之人绝非庙堂冗员。
谢湛蹲下身,低声喃喃:“贯索星动,棺木封印残破……此地的确应验了那夜星象。”
他抬眸看向王延宗,目光冷而锐:“王捕头,此案,自今日起,钦天监接手。”
王延宗眼中挣扎一瞬,随即深深抱拳,沉声应道:“遵命。”
一人仰望星辰,一人踏足尸血。
二人于此刻,终算完成了初次交锋与默契。
“劳驾。”
谢湛接过一名衙役递来的鹿皮手套,小心翼翼地戴上。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棺木那道细微的裂缝,指尖在触碰到某个凸起时,动作顿住。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地注视着谢湛的每一个动作。
只见这位年轻的少监竟然毫不犹豫地扯断了腰间悬挂的精致玉佩上的金色丝穗,然后极其小心地将那柔软的金丝流苏探入棺木的缝隙之中,轻轻地挑动了一下。
几乎就在金丝流苏抽出缝隙的那一刹那,半片沾染着灰白色脑髓的金丝雀头骨,应声从缝隙中滚落,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嗒”的一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仵作老陈倒吸了一口凉气,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恐惧。
“这是……南疆的噬魂蛊!
要把活鸟……”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就被谢湛突然抬起的手掌制止了。
年轻的钦天监少监神色肃穆,他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半片小巧的头骨,对着逐渐升起的朝阳仔细端详。
只见那金丝雀尖细的鸟喙之处,竟然有着两点鲜艳的朱砂,如同两滴凝固的血泪,欲滴未滴,显得诡异而凄艳。
“不是蛊,是卦。”
谢湛的声音低沉而肯定。
他突然转过身,锐利的目光首首地看向王延宗,语气带着一丝探寻。
“上月二十七,城中可有人暴毙而亡?”
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将原本被遗落在地上的那张朱砂绘制的纸人脸,猛地卷起,啪的一声贴在了年轻衙役赵小七的面门之上。
那张诡异的纸脸近在咫尺,狰狞的符咒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吓得赵小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飞了林间无数栖息的鸟雀,扑棱棱地飞向天空,留下了一片混乱的羽翼声。
然而,谢湛的目光却并未被赵小七的惊叫所吸引,他只是微微蹙着眉头,凝视着那群惊慌飞起的鸟雀。
“金翅雀不该在辰时群栖。”
他低声喃喃自语,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寻常之处。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那口朱红色的棺材之中,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指甲抓挠木板的细微声响,那声音尖锐而令人不安,仿佛有什么活物被困在其中,正在拼命挣扎。
那声音由轻转重,如同利爪刮挠漆板,尖锐刺耳,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频率。
一开始仿佛只是风吹枝桠所致,但随着那“咯吱咯吱”的响动愈发清晰、有节奏地传来,众人才真正意识到——这声音,来自棺内。
站在最前方的几名衙役忍不住向后缩了缩,眼神惊恐,呼吸滞涩。
王延宗眉头紧蹙,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却未敢轻举妄动。
他身侧的仵作老陈满脸骇色,喃喃低语:“不会……不会真的是诈尸罢?”
而那具“新娘”——原本安然端坐在棺中,面覆黄符纸脸,双手规整交叠于膝头,如同历经香火加持的灵体,不应有任何动作。
然而此刻,她的手指,竟己微不可察地颤动起来。
“看她的指甲!”
赵小七一声惊叫,语带哆嗦,打破了人群压抑的沉默。
谢湛瞬间抬眸,目光锐利如刀。
他看到那对本该失去生气的手,正在以一种僵硬诡异的节奏缓慢张开,仿佛有某种力量在其骨骼中苏醒、抽搐、挣脱。
然后是那张纸面——那张画着镇邪符咒的纸人脸,在一阵无形的气流中竟缓缓动了起来,仿佛从贴在面上变成了某种附身的遮面。
那符咒本该干涸的朱砂笔痕,竟隐隐泛出鲜红的润泽,如血液刚滴。
众人惊愕地看着,那“新娘”的脑袋如同被丝线牵引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缓缓侧转,动作僵硬却分明充满了意识,最终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扭转至朝向众人。
那张纸脸正对人群,符咒狰狞,嘴角裂缝之处赫然裂开一条细缝,仿佛在笑,又像是在哭。
“退至庙门!”
谢湛厉喝,声如霹雳,震得山谷林鸟再度纷飞,纷纷扑腾着从枝头逃逸。
他的身影几乎在众人尚未反应之前便己冲到最前,一手拽住吓傻的赵小七将其猛地推向后方,另一手从袖中飞快抽出一张缠着银丝的符纸,低声咒念,同时双指掐诀,贴向棺木。
“踏魂印——起!”
符纸落地,啪地一声炸起一阵灰白烟雾,宛若惊雷劈顶,将原本正在慢慢抬起身体的“新娘”狠狠震回棺中,那抬起半寸的脖颈啪嗒一声重重撞击回椁底。
仿佛那一道法印封住了某种挣扎的源头,整个棺木为之一震,随即恢复死寂。
可那微不可察的挣扎与躁动,却仍旧在棺木之下,如暗流涌动。
众人倒退三步,有人跌坐在地,面色如纸。
王延宗忍住战栗,定了定神,急声对谢湛道:“谢大人,那女尸我……我看着面熟。
像是……像是前些日子城南绸缎庄的张夫人!”
谢湛眉头微挑,声音未冷:“张夫人?
失踪案?”
“正是!”
王延宗忙不迭点头,“她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刘员外的寿宴上,那夜她着红衣、画浓妆,据说酒后失踪,家中一夜未归,次日其夫张掌柜遍寻不得,己向我衙报过案。
只是——”他声音一顿,神色愈加凝重,“只是那案子查了三日,全无线索。
若非她身份清贵,只怕早就被当成私奔抛下不管了。”
谢湛目光一沉,再度看向棺中的“新娘”。
红衣、符咒、金翅雀头骨、辰时异象……以及那道在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日期——上月二十七。
“寿宴……上月二十七……死者重现,”他低语着,眸色森寒,“一卦换命,以血合局。”
“这不是寻常命案。”
他声音平稳而危险,“这是一个活人阵局。”
他伸手向身侧一名随员示意:“传钦天监符玄司,命画师翻查三日前赤阳卦图,重点查——‘红衣女尸,血卦化形’。”
远处的山风渐止,林鸟惊飞之后,再无一声啼鸣。
天地仿佛在刹那间失去了呼吸,只剩那口朱红色棺木,孤绝地立于山门之前,仿佛正等待着下一次,不该属于这世间的苏醒。